在蒙特利尔怀有乡愁(上)

圣劳伦斯河将蒙特利尔划分为“岛上”和“南岸”,我在南岸的中产社区Brossard走访了几户华人移民家庭。他们中有“移民太太”与“留守丈夫”,有房地产开发商,也有褪去国内“成功人士”光环、回归平淡生活的“技术移民”。他们的际遇各不相同,又共同放弃了动荡不安的、有着青春期特征的中国,选择了更加沉稳的“成人”生活方式。终其所指,他们在这里也找到了一种信心——这个世界上,总该至少有一个地方,生活可以按照梦想进行下去,没有任何厄运可以侵入和打乱。对他们来说,这个地方就是蒙特利尔。

  “移民太太”与“留守丈夫”

Julia是典型的“移民太太”,她有双拓荒者的脚——脚趾班驳,套着一双皮拖鞋,速度迅疾,没有一刻消停的。

她打开后花园的纱门,一片绿色涌进屋子。“以前我们老说蒲公英遍地开花,是坚强的象征。现在我一看到蒲公英就恨得要死。现在那里种植了应季的鸢尾花、蓝莓、紫苏、西红柿、黄瓜、韭菜、大葱……还有最令她得意的鸡毛菜,“我们上海人最喜欢吃了。”

Julia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学会打理花园——剿灭每一两天就要长出几株的蒲公英,对付各种奇形怪状的昆虫,割草,铺设灌溉系统……。她每天要在花园里耗上4个小时,再用两个小时清理高3层占地约500平米的大房子,其他时间去魁北克大学学习法语,或者到女儿小学的图书馆当义工(也可以学习法语)。选举季节,她还是当地华人选区的义工,挨家挨户游说华人移民,再用自家的奔驰车一个一个接送到投票点投票。“可惜华人的政治热情都不高,”Julia抱怨:“去年有60多个华人答应投票,到那天只有6个去投。”

“移民太太”与“留守丈夫”相对:移民后,妻子留在当地担任主妇,加入国籍;丈夫主要留在国内继续工作,只留取“永久居留权”,保留中国国籍,在两地奔波。中国在许多人眼中,一方面政策环境不明朗、投资环境有风险,一方面随着经济的高速起飞,提供了大量的工作机会与利润空间,这正是社会已平稳发展了几十年,各领域成熟完善的西方国家所缺乏的。“移民太太”与“留守丈夫”大量存在于“投资移民”中,他们为事业留下了更多选择权和后路,也付出了两地分居的代价。 

2006年上海人Julia与丈夫建新夫妇带着一儿一女移民蒙特利尔。Julia曾是一位事业女性,疏于管家里的琐事,也无力教育孩子享受家庭生活,家中雇佣过4个保姆和1个司机,那双脚上永远穿着高跟鞋。现在大儿子智玮已经上大学预科,一个有教养且上进的孩子,去年被选为“年度最佳人格奖”;女儿智瑛在皇家音乐小学读书,擅长钢琴、芭蕾舞、民族舞、绘画、溜冰、游泳(三级教练)……他们是Julia最得意的“新事业”。 

建新是上海最大的电脑城“东上海电脑广场”创始人,移民后,仍有2/3时间留在上海。他将目前的状态概括为“韬光养晦阶段”。上海生机勃勃、风险与利润并存、但也焦虑、憔悴;蒙特利尔按部就班、更加成熟、富有次序感。建新这样形容上海与蒙特利尔这两座“姐妹城市”。他更偏爱成熟的蒙特利尔,可又迷恋上海需要时刻保持灵敏嗅觉的挑战性。“一到蒙特利尔机场,我就感觉象牛掉进枯井里”,建新说他不通语言,不熟悉法律,暂时没有找到自己的事业。“真希望我20多岁就已经来到这里。” 

1992年,在上海一家大型国企工作5年的建新前往百事可乐上海分公司应聘,他是打破铁饭碗的第一批国企工人。1年后下海经商,创立了上海第一个食品交易市场,一度发展为三家连锁,年销售额超过20亿。1997年,在食品市场被超市取代的关口,建新转而投资电脑交易市场,最终发展为上海最大的电脑广场。“我这个人总有种使命感,愿意尝试新的领域,同时警惕挑战。每当顺利时我就如履薄冰;一遇到困难,我又越挫越勇。”建新总结自己的商业风格,很难分清是这种风格造就了他的“成功”,还是中国的商业气候造就了这种风格。 

2000年,东上海电脑城因为“晚付一天房租”,被场地租赁方、一家大型国企要求停业解除租赁合同。双方打了两年官司。“这完全是一场可以避免的官司,起因并非经营,仅仅因为租赁方不能接受电脑城的繁荣,他们觉得不平衡”,建新说:“我感到委屈、心力憔悴。”最终官司二审判决建新一方胜诉,他也决意移民。“我毕竟是个商人,我愿意承担风险,但是不愿意冒险。国内的商业环境对民营企业来说,缺乏平等、公平的环境。” 

儿子18岁那年,分别在父亲节和母亲节给父母写了一封信:“到加拿大也4年了,这4年我们经历了太多,印象太深,从到达蒙特利尔第一天的糟糕印象到如今对它的深深了解与欣赏,这些仿佛都历历在目……”。抵达第一天,大雪封城,汽车把雪压出黑忽忽的胎印,路边清扫过的雪堆比人都高,蒙特利尔用它最典型的冬日景象迎接着这一家四口。他们住进只有一张床的“移民之家”,儿子吵着饿,干脆哭了起来,建新走到外面超市打算买些吃的,天气太冷了,冷到根本没有办法把东西拎回来,他空手而归。这也许是一家人在蒙特利尔最艰难的时刻。 

Julia说,“移民太太”团里有许多整天无所事事靠购物打发时间的,还有一些就是躲避老公的外遇。而她与她们不一样,她格外丰富和忙碌,朋友们称她为“蒙特利尔杰出华人女性”。中午1点,这位杰出女性要去与市政管理部的人见面。2个月前,她买下一栋有14套公寓3家底商的物业,赚点生活费。可那栋物业正对着一家牛奶厂,几个白色的大罐子发出隆隆响声,日夜不停地脱敏。Julia写了信到市政管理部投诉。这天来了一老一少两个测噪音的,拿着棉花糖似的测音器在公寓里探来探去,Julia跟在他们身后,用法语大声解释,过了一会儿,又改用英语。测量结果是噪音远远超标,承诺一个月内会在牛奶厂前修建一道隔音带。 

车子由北向南驶过维多利亚大桥,桥下圣劳伦河翻着蛇纹似的波浪。大河将蒙特利尔划分为“岛上”和“南岸”,一条狭长的绿荫道嵌在河中央,填河造出来的,以划分航道和水流湍急的区域。从南岸望向岛上,最明显的地标也是蒙特利尔最辉煌时期的建筑——雄浑的圆顶天主教堂圣约瑟教堂与贝隶铭设计的Palece Ville-Marrie大厦相呼应;好莱坞式的银行总部大楼脚下铺设着法国风味的碎石街道;还有奥林匹克运动馆和世博馆……从远处看,白色穹顶的法国馆好像水中鼓起的一个气泡,现在那里是一座赌场。 

1535年,法国人发现了加拿大的魁北克,Quebec,“河流变窄的地方”,蒙特利尔这座魁北克最大的城市,正好在最窄的狭湾处。如果像鸟一样在碎云积累的天空飞行,会感到这是一条细小的河流;但是贴近水面,河水急速奔涌而万物渺小,圣劳伦斯河见证过许多动荡与繁荣,又将它们涤除—— 

1642年,法国人想在这里建造一个“法兰西第二帝国”,1757年被“法国印第安战争”打断,英国人和美国人相继入驻。蒙特利尔成为法语与英语通用的区域。 

1867年,加拿大自治领地成立,蒙特利尔成为这个新国家的主要海港、铁路中枢、银行中心和工业生产重镇。 

1960年代是蒙特利尔最繁盛的时期,举办过1967年的世博会与1976年的奥运会,经济发展速度位于加拿大首位。 

1990年代,因为经济萧条与魁北克独立运动,蒙特利尔沉寂下来,经济发展速度被多伦多超越。 

蒙特利尔已经走过它的青春期,那种动荡不安、富有冒险精神、又会给勇敢的幸运儿以惊喜的时期,现在这里洋溢着长长的、懒洋洋的安逸,像个中年人似的。它的前生一目了然,它的未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变数——这里不再是冒险者与流浪儿的天堂,它更适合那些信仰“美好生活”的人:每个人都知道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,一切都有规则、标准和分寸,未来也可以预计,再也不需要经受突然的痛苦,当然,也不会有极致的欢乐。 

有位老移民说,蒙特利尔有时候真像“北大荒”,要做的,就是等。等着,肥沃的土地就长出了蔬菜与水果,不要施肥,施肥就过了;等着,圣劳伦斯河孕育出巨大的鲟鱼和吸口鱼(Suckers);等着,漫长的雪季到来,人们不干别的,整天打冰球。 

蒙特利尔城区已经足够提供一座大城市的消费和需要,但它还没有大到像伦敦、纽约那样脱离自然环境的程度。城市边缘的房屋,有的倒映在圣劳伦斯河上,有的面朝着皇家山,有的散落在平原上,几乎感觉不出哪里是自然景色,哪里是城市的起端。而在老城,又会觉得这座城市的发展宛如一棵树的年轮一般分明,在古老的法式小楼前是一条环城大道,环抱着城市最中间、最贵重的核心,里面是老宫殿与小矮屋,诉说着以往的历史。不过,旧建筑并不抱怨新建筑,就像被敲下来的石头块不抱怨大自然一样。生活在这里是舒畅的,它好客地接纳所有的外来人,气氛轻松愉快,果然有一点像巴黎。 

“在蒙特利尔,我学到的最大收获是要争取自己的权利;我感到最满足的是自由。”Julia说。她仍记得第一次驾车去纽约,只要5个小时就可以抵达,车子停靠在纽约港外,坐船入境,远远的,果真看得到自由女神像。对很多游客来说,自由女神像是老掉牙的东西,可对一个移民来说,“自由女神高举火炬向天”却是最奇妙的景象,大陆就在眼前,纽约的天际线诉说着自由的故事。“本来,我还不太能理解公平与自由——但是,那个时候,我觉得我懂了。”(待续)

 

作者简介:于困困,玲珑沙龙创始人兼CEO,著有《上流女孩当如是》、《不上流,不下流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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